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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凤栖梧

第十五章 凤栖梧

        一        化萤

        阿娘过世前不久,忽然很有兴致地说,她想出去旅游,去东瀛看烟花大会。绍钤曾与她说过的,她觉得此生无论如何要去一次。还想再去虎跑泉许愿,去天台山参佛……既然决定要出门,她神采奕奕为自己打扮,几乎一整个上午,ca拭shenti,梳tou,又是捣鼓首饰与脂粉,jing1神好得不行。护工陪着她试妆,打趣说,还和二十岁的小姑娘似的。她lou出俏pi的神态,笑说,自己本来就是二十多岁,二十三又五十二岁。

        中午吃过饭,钟老爷子带她去医院底下的藤萝架走,坐在庭院里晒了会太阳,后来又去近旁的江滨公园,看天鹅在浅滩划下爪印,被水冲去,与偶遇的老人们聊天,又听她们唱越剧。阿娘听着听着就要打瞌睡,挂着镜绳的眼镜框,小和尚敲木鱼似的,一下一下低歪。

        日近西山。无云的天气,也无霞光,水色尤其清浅,世界满是返璞归真的干净。她望向天际良久,问他“江天一色无纤尘”的下句是什么。他答不上来,她似才恍然大悟:哦,你不是绍钤。她有时也分不清shen边的人谁是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绍钤怎么没来看她?过了一会,她又问。

        老爷子答:他要上班,过会就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点tou,忽然改变出去旅游的主意,说想回去休息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人坐车回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问她是不是有点喜欢方才那个会念诗书的后生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将面孔一板:哪有的事?都这把年纪还说这个,羞死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人家比你小十多岁,是个后生。老爷子又dao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服气地敲敲拐杖,你也是后生。

        终其一生,两个人总在为类似的事吵架——她心里有别人,他不服自己比她年少,至死也还是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若他早知dao她要走,他就不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以为她只是寻常地睡一觉,明日早上又会一样醒来,说她又有了新的想法。或是因为腹水辗转反侧睡不着觉,夜半痛得嚎哭,将陪护的人都吵醒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想到她连人要走的时候,都没肯对他说句真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从阿娘去世那天夜里直到下葬,老爷子一直循环往复地念叨着这些缘故,一遍一遍说下去,细节越来越丰满,故事也越来越动人,任谁听了都不得不感叹一句,他多爱她啊。男人常是这样,迟来的深情比草贱,此情可待成追忆。

        杳不禁想象出自己去世时的情景。钤会很难过吧,像贾珍在秦可卿的灵前痛哭,唯恨死的不是自己。也许还更加不知忌惮,故意写些暧昧的话悼亡,非教世人都知dao她们是怎样“情深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也可能是反过来,他死在前面。她不敢想。世界上没有他,她的世界也就不复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 期望先于伴侣死掉,未尝不是一种孩子气的自私?明明两个人失去彼此都会坏掉,却怎么也不愿承受败局的那个人是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钤的想法不同。毕竟他是父亲,这样的大事本该由他zuo主。他乐于裁定她的一生。当他为她书写墓志的时候,她才永远完整无暇地属于他。

        至于他呢?他不愿在人间留一点痕迹,最好是魂飞魄散,化作西楼一缕云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先死,他料理后事,再如愿以偿地消散,不是正好?

        日本有“一家心中”的说法。心中是怀有某种强烈感情的自杀,最多是爱人之间的殉情。一家心中则是出于某位成员的意志,全家人整整齐齐陪葬的zuo法。也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,中国就没有类似的文化氛围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她们一同死掉,事情变成这样,又由谁来书写她们的生命?与其教不知内情的人任意曲解,果然还是信任他比较好。

        钤听过这番论说却嘲她,比起chu2手可及的眼前更关心shen后事,应是旧日腐儒的遗毒。年少时这么想也无怪。年岁渐长,她自然就从这种想法里毕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化作西楼一缕云,不是一样幼稚?她以牙还牙。

        葬礼在tou七举行,天又下了点濛濛雨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最终决定从简去办,不像一些大家族的老人去世,摆上百桌的斋饭,唱几天几夜的戏,前来吊唁、一路陪到棺木入土的人也不算少。

        老爷子早就营好xue地,阿娘最后是传统的土葬。坟上封土,葬礼就彻底宣告结束。同行前来的亲朋各自散去,她们却往反方向的深山,走了很长的路。

        山间空气清冽,玻璃般通透。dao旁拥满翠绿的竹坡,底下环抱一片幽深的湖,鬼气森森,似埋藏着许多殉情的往事。孤冷千尺,灼烈的阳光无法rong入其中。松树遍布青苔的斑点,半枯的藤蔓缠住几近脱落的树pi。细弱的松针托着黯然销魂的宿雨,就快要撑不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立在那半朽的青松底下,只暗叹一声树犹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 树犹如此,但人呢?

        她听出他是暗指自己与他呛声,直言戳破:“你又在那阴阳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一眼无辜地转过来,轻dao:“嗯?我没有说你,只是想起还很小的时候,这棵树就在了。上个月母亲交给我遗书,说她想随原本的家族安葬,不愿葬在钟氏的墓地,更不想与那个人合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想起一边黑一边红的合葬墓碑,不知对完全事与愿违的结果该说什么,只觉心有点堵,问:“你争取了,也没法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看向树梢,几回yu言又止,又han恨闭上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不起,我没有说。老爷子对这种事情很min感。这桩婚事,本也不是她情愿的。钟家老人对再醮的媳妇颇有芥di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亲朋面前追叙生平,只dao夫妻二人情深义重,对改嫁一事没有只言片语。

        细想来也无怪。在追述中,阿娘被塑造成一位勤俭持家、相夫教子的贤妻,将世人都知dao的历史大事穿插进生平,却没提更多生活中的事。大约是殡葬公司承办业务,自有一套撰写悼词的模板,碰上不同的死者,也不过就着模板填入个人信息,少作修改,如同售卖工业化批量生产的成衣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人的一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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